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世家女子名节为大,如今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失了名节唯以死谢罪。完
发布日期:2025-04-13 08:11 点击次数:131
本故事纯属虚构
1,
崔青青来找我时,我娘正在后院给父亲做要穿的里衣。
崔青青出身清河崔氏,我与她是手帕交,两人自小便一起在宫中给五公主做伴读,感情甚好。
今日她来寻我,是邀我一道去贵妃办的春日宴。
崔青青生得明眸皓齿,十分招人喜欢,她蹦蹦跳跳到我娘跟前,同她打招呼:“越姨,我来接宁宁啦。”
我娘放下手中的活计,笑盈盈地问崔青青:“嘉仪近来可好?我许久没见她了。”
崔青青答得响亮:“好得很呢。我可能又有弟弟啦。”
我娘不由露出羡慕的眼神,她嫁进卢家这些年,父亲对她冷情冷心,只得了我兄长同我这两个孩子。
饶是我娘再贴心,父亲对她也总是淡淡的,并不上心。
王嘉仪便是崔青青的娘亲,我父亲曾经深爱而不得的女子,不止我父亲,我娘那一辈,几乎叫得上姓名的世家公子,都曾心悦于她。
可她最后却嫁了崔青青的父亲崔勉,许下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约定,传为佳话,令人艳羡。
王嘉仪那时衷于成人之美,见我娘对父亲有心悦之意,便极力撮合他二人。
父亲原是拒绝的,可后来,他却半推半就应下了。
我只知,那时候的父亲说了一句话——如果不是你,那便是谁都一样。
这话我娘亦是知道的,可她偏偏爱父亲爱得发痴,巾帼女将也愿为了他洗手作羹汤。
2,
我同崔青青走到影壁处,我却突然被我娘叫住了,我回身去看,她面色凝重,步履匆匆而来,似乎有什么要紧事要同我讲。
可走到我跟前时,却全然没了刚刚那副模样,似乎对自己为何会叫住我也充满了困惑。
崔青青晃了晃牵着我的手,催促我同我娘道别:“越姨,我和宁宁走啦,再晚就赶不上开筵啦!”
我娘点头笑得和善:“去吧,路上当心些。”
崔青青拉着我便跑了。
我娘近来是有些不同寻常,她似乎有些不记事,常常似要同我说什么要紧事,可临到头,又什么也没说。
崔青青一路催促马夫快些,我同她打趣:“这么心急见到太子殿下呀。”
王嘉仪当年的仰慕者众,里头也有当今天子,天子未竟之事,便想在儿女身上实现。
加之崔青青出身名门。
她是天子钦定的太子妃人选。
可崔青青脸色却沉下来:“宁宁,不许乱说,我才不要嫁给太子。”
她眼神中是无尽的憧憬:“我要嫁,就要嫁天底下最英武的男子。”
我知道她说的是谁,当今天子的弟弟,太子的王叔,手握三十万兵马的摄政王赵奕。
她今日急匆匆想要去见的人,不是太子,而是赵奕。
3,
到了畅春园,崔青青便离了我,不知去了何处,想来是去寻赵奕了。
我于是独自一人去池边喂锦鲤,却被几个世家小姐围住了。
我同崔青青是五公主的伴读,而眼前这几位,便是六公主的伴读。
她俩一个是皇后嫡女,一个是贵妃爱女。
一对姐妹因母族之势,而水火不容。我们也被迫站队。
崔青青的性子张扬活泛,平日里在太学没少出头教训她们,回回都能在嘴上得了便宜,将她们怼得哑口无言。
加之她身份特殊,那帮贵女们招惹得罪不起崔青青,便只能捡我这个软柿子捏。
人人都知道,我出身范阳卢氏,却并不得父亲喜爱,兄长是个没用的纨绔,从前我在太学下学,旁的小姑娘都有父亲来接,我却只能自己一个人,孤零零地回去。
幼时,我因被欺负得狠了,同旁的人打架,父亲从不问缘由,只一味斥责我,而后逼着我跟人道歉。
我其实有些才情,书读得也不错,回回功课做得好了被太傅夸奖,想得父亲一句嘉奖,他却总是淡淡的,不发一言。
再后来,我学得乖了。
旁的人都有父兄可以倚仗,我却没有,我沉默不语,收敛锋芒,安安静静地像个不会说话的哑巴。
直到遇见了崔青青。
4,
身旁的许兰衣抓住我的头发将我狠狠拽到六公主跟前,六公主一脸厌弃:“崔青青呢?不是好姐妹吗?怎么你受辱的时候,她却不在?”
我不说话。
我知道,只要我不说话,父亲便没有理由责备于我。
张文鸢扬手一个大嘴巴子打在我的脸上:“最烦你这副不肯张嘴的瘪 三样子。”
许兰衣:“没有崔青青,你什么都不是!”
阳光刺眼得很,我觉得我的眼里挤出泪花来。
我何尝不想像崔青青一样,敢作敢当,无所畏惧,惹人怜爱,可我不像她,有父亲疼爱,兄长回护。
我永远只有一个觉得我错的父亲。
我身无倚仗,何以为靠?
我仍是不说话,忍一忍,再忍一忍,只要她们消了气,就会放过我。
兴许是我的沉默击中了她们的怒点,她们一人一边架着我,直接将我推进了金明池。
池水一点一点漫过我的头顶,时值初春,冰冷彻骨,我奋力呼喊挣扎,围观的人越来越多,却没有一个人肯来救我。
是了,谁会为了一个卢家不起眼的女儿,去得罪六公主呢?
我缓缓阖上眼,平静地等待着死亡降临。
耳边是破水的声响,我于迷蒙之中酸涩地睁开眼,日头高高悬在空中,灼目日光穿透云层顺水而来。
一道身影由远及近朝我而来,等到他离得近了,我方才看清他冷峻的样貌。
是太子——赵时衍。
5,
我被赵时衍救上岸,浑身湿透,玲珑身形毕现,与他紧紧贴合,他眉心微拧,起身扯了一旁长随怀中的外袍便罩到我的身上。
我将那外袍圈得极紧,缩在里头瑟瑟发抖。
耳边是人群的窃窃私语。
世家女子,名节为大,如今我在这大庭广众之下,几乎衣不蔽体,唯有以死谢罪。
崔青青自远处赶来,她将围住我的人推搡开,蹲下来安抚我:“宁宁,都怪我不好,没有保护好你。”
我微微抬头,看见她一脸焦急,以及她身后,赵时衍落在她身上的灼灼目光。
我余光扫见,人群之外,有一紫袍金带的男子缓缓离去,是赵奕。
那一刻,我甚至有点卑劣地在想,如果崔青青没有去偷会赵奕,我是不是就不会受到这般羞辱了。
6,
失节事大,消息片刻便传遍盛京。
父亲即刻入宫,彻夜未归,似是想寻求一个妥善的解决之法。
及至第二日傍晚,父亲才从宫中回来,他似是倦极,整个人薄唇抿得极紧,一如他本人一般凉薄。
我娘急不可耐,不住催促,他才终于开了口:“东宫那位愿意纳了你,可你只能做个良娣。”
“太子妃只能是崔青青。”
多可笑啊,时至今日,我受辱至此,只能靠一场无爱的婚姻才能解决此事。
而父亲仍然觉得,他所爱之人的女儿,才值得这世间最好的。
至于那些真正欺辱我,折磨我的人,他却半点不去追究,不必因此受到半点惩罚。
一无所错的我,却要承担所有的恶果。
我笑了,笑得眼泪都出来了,我以一腔从未有过的决然孤勇,厉声诘问:“若我不肯呢?”
眼前的男人似乎没有想到,他一贯来乖觉听话沉默寡言的女儿竟然敢忤逆顶撞他。
他怔愣了片刻,然后才道:“那你就去死。”
我从未想过有一日,这般恶毒的话语竟然从我亲生父亲的口中说出来。
站在他身侧的我娘突然滞住了,攥在手中的茶盏突然摔落,瓷片碎了一地,滚烫的茶水溅到她的手上,她好像突然感觉到了疼,眼中有万般悲痛的绝望划过。
她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,如同疯了一般,俯下身去,捡起一块瓷片,在皓白的腕子上狠狠划过。
殷红的血渗出来,她唇轻颤,问道:“卢文风,你说什么?”
父亲似乎震惊,侧头去看我娘,从我记事起,她便温婉贤良,白日绣花操持家务,夜里等到父亲下值还会为他备上宵夜。
她从来不曾半点忤逆父亲,从未大声同他说话,恪尽职守地做一个当家主母。
和传闻中那个立下赫赫战功的女将军,全然不同。
须臾,他才开口说道:“这就是你管教出来的好女儿?”
于我人生一路,他从未尽过父亲的责任,却在我被世人指摘的时候,将一切错误都归咎到我娘的身上。
我娘气得整个人都发抖:“好啊,卢文风,你真是好啊。”
她转身而去,片刻后,她提枪而来,那柄枪我曾见过,被束之高阁。
偶尔,极其偶尔的时候,我才看见娘抱着这把枪,眼神中淌出旁人难以理解的落寞。
她是不是也很怀念,她英姿飒爽,未曾嫁人前的悠悠时光?
我娘一手将我扯到身后,一手持长枪,横在父亲跟前,枪头与他咽喉不过寸许相隔。
父亲怒不可遏,拂袖摔了茶盏:“林关越!你也要同这个逆女一般胡闹?”
我娘笑起来,手腕上似乎又新添了一道伤痕,也在流血,仿佛是刚刚离去时用枪划破的。
她眼角红得厉害,却将我好好地护在身后。
“卢文风,嫁人或是不嫁,让昭宁自己选!”
她咬牙切齿:“让她死,你还不配!”
7,
我娘从未这般疾言厉色对过父亲。
我抬眼去看护我于身后的她。
枪握于手,眉目英挺,我甚至在想,我娘在战场曾有的英姿勃然。
若非她一时脑热,爱错了人,父亲这样的人,如何能配得上她的爱?
父亲额角青筋暴起:“她毁了女子名节,卢家容不下她这样的人!”
“笑话!”我娘脸上露出轻蔑荒诞的笑来,“我当初为何会瞎了眼,对你这样的蠢货一见倾心?”
“我竟不知道,这偌大天下,只为了所谓名节,就容不下一个女子?”
“当初我随父母镇守西北,整日同那些兄弟们同吃同住。我护下兖州时,我击退敌军时,我伤痕累累、周身浴血时,你们何尝有一人敢说我失节?”
父亲怔了怔,辩解道:“你和她们不同……”
“有什么不同?你们这些男人,不过是仗着自己长了嘴,就只会欺负指摘那些比你们弱的女子罢了。”
“我女昭宁,天资聪颖,温惠秉心,是你卢家配不上她!”
父亲被气得眉毛倒竖,指着我娘:“你、你……”
“你什么你?”我娘根本不予理会,牵起我的手就走。
我触到她温热掌心的薄茧,那是她少时练武留下的。
我记得小时候坐在石凳上看她绣花,那时候她女红尚且不精,手上的茧子因岁月变迁,变成了一个个绣花针扎出的针孔。
她曾引以为傲的辉煌都只变成了她手下的脆弱针线。
可她那一双手,也曾提枪纵马,护卫山河。
“你要带着她去哪里!”身后男人传来厉喝。
我娘脚步却不曾停,只冷冷回他:“去能容得下昭宁的地方!”
有府兵前来拦截,我娘只挥枪横扫,气吞山河:“谁敢?!”
那些府兵从未见过我娘这副模样,却似乎能隐隐感觉到她身上的怒气杀意。
对峙片刻,身后的男人才说话:“放她们走。”
顿了顿,他说:“林关越,今日你走了,往后便再也回不来我们卢家。”
我娘冷笑:“谁稀罕?”
言毕,拉着我一起离开。
8,
我娘母家原本镇守西北,在京中也薄有家产,她直接带着我住进了外祖家中。
府内老仆俱在,见到我娘脸上露出欣喜之色:“大小姐回来了?”
见我娘怒气冲冲,老仆扛起一边的长枪就要往外走:“谁让咱们家大小姐受委屈了?”
我娘将他拦下:“忠叔。”
“我要同卢文风和离,你去帮我拟个文书送过去。”
忠叔愣了下,然后高兴得蹦起来,扔了肩上的长枪就要去找笔墨。
我其实有些慌乱无措,娘和父亲的情况我是知道的,可外人眼中,他俩是顶合适的一对,鹣鲽情深。我恍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,拆散了一对外人口中的璧人:“娘,你要为了我和父亲和离吗?”
我娘收敛厉色,垂首温柔地看着我:“他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,也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。”
“娘同他和离,错在他身,并不在你。”
“昭宁,这是娘自己的决定,你不必为此背负任何枷锁。”
日头照下来,我娘身上笼着光晕,我忽然觉得很开心,即便是被人指点言说失节。
我仍然很开心。
因为那根本就不是我的错。
而我也见到了我娘真正的样子。
9,
我娘说,我和她都是话本子里的人物,王嘉仪和崔青青都是书里的女主,而我们都是配角。所以,我们的人设时常崩坏,前后不一,只是为了服务于主角的存在。
要衬托她们受人所爱,就需要我们去追逐爱她们的人,以显得她们炙手可热。
要衬托她们心地善良,就要我们邪恶狠辣同,与她们姐妹阋墙。
要衬托她们聪慧敏锐,就要我们蠢钝如猪,粗鄙不堪。
我们是她们人生的配角,因为她们而存活于世,我们没有自我,只能顺从执笔之人的字句笔墨。
所以,我原本会因此次落水之事成为太子良娣,后因太子挚爱崔青青,我心生邪念加害于她,而摄政王处处回护,给我难堪,令太子也厌恶于我。
我被踏入万劫不复的尘埃泥地,却被善良大方的崔青青原谅。我悔之晚矣,还是自尽而亡,太子终身不娶,登基之后,后位空悬,只为崔青青。
可我娘先我一步觉醒了,我和她都不会再走这样的老路。
我们要做自己人生的主角。
能救赎我们的,只有自己。
而不是男人居高临下的爱。
10,
崔青青还是来看了我,她忧伤悔恨,只怨自己当初没有陪在我身边,才令我遭此大难。
她为我出气,将那些世家贵女都打了一顿,因她的家世,还有摄政王和太子撑腰,那些人只能一如既往,忍气吞声。
爱她的人更爱她的义薄云天,爱她的张扬明媚。
我其实并不后悔同她做朋友。
那些我不被人珍视的时光里,确实是她温暖了我。
可我也知道,她并不是真正的崔青青,她所有的情感是因为她是女主才产生的。
就如同我知道,这些天,她的自责内疚被赵奕看在眼里,又是一阵心疼,加深了他俩的爱意和宠溺,他们更深一步了解彼此的内心,他们是彼此的救赎。
可真正需要救赎的,是我们这些被主角光环而伤害的无辜配角。
崔青青握着我的手,恳切道:“宁宁,我要保护你、保护天下女子!”
“宁宁,你知道吗?赵奕答应我,会开女子恩科!”
“总有一日,我会做上女相,让天下女子不再受苦!”
多好啊,世代女子苦求而不得的向上之路,因为崔青青身为女主,得到上位者摄政王的爱,便可以轻而易举做到。
我羡慕,但不会自苦。
谁又能说,这大周的女相,只能是崔青青,而不能是我卢昭宁?
11,
我将这个消息告诉了我娘,还同她说了我的打算。
“你要去考取功名?”我娘认真问我。
我点头,十分坚决:“机会难得,我一定要牢牢握住,绝不错过。”
“无论结果如何,必要勉力一试。”
为自己。
为天下女子。
为这世间不公。
我不愿再见有女子因为生死关头而被扣上失节的罪名,更连亲生父亲都逼她去死。
若非我有我娘觉醒后的庇护,我兴许真的会死在这样的流言蜚语之下,成了无主孤魂,至今仍在这世间飘荡无所依。
我娘笑起来,眼中是满意是欣慰:“这样的好机会,娘也不会错过。”
我瞳眸瞬大,惊呼出声:“阿娘你也要去?”
“自然。”微风拂起我娘鬓边发丝,她意气风发,“既是为天下女子,娘当然也要出一份力。”
12,
我与我娘同为女子科考一事而做准备,整日闷在府中并不出去,外间的事情一概不知也不想知。
倒是我那个纨绔兄长来了一趟,我知道他来定然没什么正经事儿,果不其然,他只躲着我娘问我:“昭宁,青青近日可有来找你?”
我叹了口气,规劝他:“阿兄,你闲时多照照镜子。”
“啊?”兄长不明所以,只嘱咐我,“下次青青来见你,记得喊上你阿兄我。”
话毕,又吹着口哨遛着鸟,走了。
家里都闹腾成这副样子了,还只顾着自己的情情爱爱,配角的命真就不是命了。
我娘得知兄长来过,不置一词,倒是先教起我凫水了。
“若再发生上次那样的事,不必把自己的性命交到别人的手里。”我娘嘴上说着,一面将我的脑袋摁进水缸里,半点母爱也无。
我从水里挣扎着起来的时候,我娘一面给我擦面,一面道:“我小时候那会儿,偷懒耍滑不肯练武,你外祖母打断了三根木棍,你外祖父同你舅舅们,拦都拦不住。”
“外祖母这么厉害?”我来了兴致,都顾不上发还湿着,只想听我娘讲外祖母的事迹。
“那是自然。”提起自己的娘亲,我娘也瞬间骄傲了起来,“她当初可是号称西北女阎罗,令整个西北外敌闻风丧胆的存在。”
“只可惜……当初她死活不愿意让我嫁给卢文风,我却不管不顾硬要嫁,惹得她十分伤心,连我这个女儿都不要认了。”
我揉了揉我娘的手,宽慰她:“外祖母不会怪你的,娘怎么会真的生女儿的气呢?”
我娘笑笑,“昭宁说得对。”
13,
因女子科考初次试行,报名的考生亦不多,便精简了章程,只留了京中的会试同殿试。
我同我娘于会试中脱颖而出,与崔青青一道面圣殿试。
大殿上,天子只问策论,我答得中规中矩,我娘答得精妙绝伦,至于崔青青,不出意外地,答得十分惊世骇俗,观点鲜少听闻。
最后,在摄政王的力挺之下,崔青青拔得头筹,我娘屈居第二,我自排在第三。
可我仍是觉得,比至于崔青青的另辟蹊径,我娘的解法才是真正的实用。
我心有不平,我娘却宽慰我无事,总有来日可期。
我得了户部六品主事的官职,我娘则去了兵部任正五品郎中,至于崔青青,便去了赵奕所管的工部。
14,
到底是件喜事,我与我娘出了宫门便直去了永安楼,预备小小庆祝一番。
甫一进永安楼,便见其中热闹非凡,原是王嘉仪同崔勉为自己爱女夺得女状元而大摆宴席庆贺。
见我们来,崔青青立马迎上来:“宁宁,越姨,你们来啦。”
“快过来坐呀。”
崔青青一面说,一面要拉着我去二楼,却见我父亲正站在扶手旁,望着我们这一处。
他总是这样。
即便我娘未曾与他和离,我未离开卢家,若有今日,他一样会抛下我和我娘,来为王嘉仪的女儿庆祝。
可他忘了,我同我娘,也并不差。
数日不见,没了我娘日夜精心的照料,他似乎清减了许多,下巴上也起了圈清浅的胡茬。
他看到我娘,眸光微闪,脸上有转瞬即逝的欣喜之色。
我娘亦瞧见了他,原本高高兴兴的,突然之间就垮了脸。
我娘对着崔青青,冷声道:“同你娘说一声,我素来爱干净,见不得脏东西,就不上去坐了。”
我立刻附和我娘:“我也不喜欢脏东西,我也不去了。”
虽然说自己父亲是脏东西听起来挺不孝的,但就莫名还是挺爽的。
我与我娘手拉着手去掌柜那儿要了两壶桃花雪,又多要了只烧鸡,便拎着走。
我娘品评道:“京中的桃花雪太过柔和,还是我们西北的烧刀子够烈。”
我笑道:“到时候,我陪娘一道去西北。”
离开永安楼,赵时衍正站在门楼前,并未进去。
他遥遥望向二楼窗影映出来的一侧人影,眸色黯然。是在看崔青青。
我娘拍了拍我,道:“上回的事儿,该同人家说声谢谢。我去东市的馄饨摊子等你。”
我点点头。
行至赵时衍跟前,我屈膝福了福身子,同他行礼道:“公子,上次之事,多谢救命之恩。一直未能登门拜谢,并非昭宁不懂礼数,而是我深陷人言,不愿带累公子名声。”
我常年伴读五公主,在宫中也时常见到赵时衍,只是那时我都沉默并不言语,躲在人群之后。偶尔也随几位殿下出宫微服,便都称他一声公子。
赵时衍敛了敛眸,道:“那件事,是我对不住你。”
我自知他所谓何事:“公子救我性命,何错之有?”
“公子当日肯跳湖救我,本就只为救人,不论男女。此乃本心。”
“若是因救一人,便被人言所绑架而娶之,要放弃自己心中所爱之人,岂非强人所难?”
“我被公子所救,亦非是为了要嫁给公子。”
赵时衍怔了怔,而后有些释然地笑,道:“你能这样想,自然很好。”
我仰起脸,直视他,这是我与他相识以来多年的第一次,我会这样目光直接地看向他,而不是躲躲闪闪。
我道:“公子,我已学会了凫水,往后若再遇到有人落水,我亦有了救人的能力。”
“我救人,只为救人,不为其他。”
赵时衍看向我,似乎有些触动,良久,他才启唇道:“只愿人同此心。”
他又问:“今日你在大殿之上所言,是否皆出自本心。”
我笑道:“为国为民,无一字虚言。”
赵时衍笑了,他诚挚道:“那便祝小卢大人,青云直上,前程似锦,官运亨通。”
我似乎第一次,靠着自己,拥有了和他平等对话的权利,虽然我为臣,他为君。
可我亦知道,为君者,需要我这样的臣子。
从前我怯懦不敢言,如今,我终于可以直抒胸臆,知无不言。
15,
同僚们因着父亲的缘故,个个皆称我一声“小卢大人”,女子为官,自然有人看不过眼,刻意为难,户部的事务琐碎繁杂,好在我细心谨慎,便也从未出错。
我娘因在西北带兵的经历,于兵法谋略上自是烂熟于心,在兵部也是混得顺风顺水。
倒是崔青青在工部,最先惹出了乱子。
朝中关系错综复杂,崔勉虽位高权重,但难免也有政敌,崔青青行事一向高调,很快便惹出同僚的不满。
这日,我们正在值房上值,听见人言吵闹,赶过去看时,工部左侍郎正与崔青青正争执不下。
崔青青涨红了脸,怒道:“为了建摘星楼,便不顾流亡至京中的受灾流民的死活,让他们居无定所,无片瓦遮头吗?”
左侍郎吹胡子瞪眼:“摘星楼工期正紧,若是耽误了陛下祈福,你有几个脑袋够砍?”
崔青青不服道:“我说先给流民建屋舍,出了事,我担着!”
左侍郎都给气笑了:“你算什么东西?这事儿就是你爹来了,那也担不住!”
“那若是本王呢!”赵奕疾步匆匆而来,站在崔青青跟前,霸道护她。
一时间,在场的人都怔住了。
这也是崔青青和赵奕的关系,第一次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。毕竟,她名义上,还是天子钦定的太子妃。
谁人又知,她竟会和摄政王扯上关系?
左侍郎吓得直接跪在地上,抖索着身子不住道歉,祈求崔青青的原谅。
崔青青缩在赵奕怀中,骄傲地扬着下巴,十分扬眉吐气,女主的气派尽显。
多神气啊,关键时刻,有这样位高权重的人来替她解围撒气。
赵时衍亦在此时赶来了,前因后果问了一通,赵时衍便看向我,问道:“此事,户部怎么看?”
我一时呆住,我不过是户部一个小小的六品主事,上头还有数十位大人,在工部的内讧上,点我强出头,算是个什么事儿?
太子殿下为了维护太子妃,也太不把我这种小吏当人了吧?
我心下恻然,但这事儿真说起来,其实还是同户部有些干系。
各部年初就报过预算,工部此时所需的开销只够得上一处地,若是要兼顾两头,一得走批红增加预算,二则是工部人手不够,需得广招工匠营建屋舍以安流民。
可这预算能不能批下来,户部那头肯不肯出这个钱,这会儿两部还在扯皮。眼下事情迫在眉睫,就算事急从权,先斩后奏,但这事儿也只能工部自己忙着去做,这话这法子是万万不能从我的口中说出,这不是狠狠打我顶头那几位上司的脸吗?这要是传出去,因此开了口子,往后户部的规矩,还有谁会守了。便是人人各部都能踩户部一脚。
户部要平此事,还不得拿我开刀,将我革职查办,以儆效尤。
这分明就是把我架在火上烤。
真恨不得给他赵时衍一枪。
近来我跟我娘学着耍了耍,花枪多少会一点儿。
想得远了,我扯回思绪,对着赵时衍道:“殿下,此事并非无解,只是还需钦天监算上一卦。”
“哦?”赵时衍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状,道,“说说看。”
我道:“摘星楼本为大周子民祈福而建,若这摘星楼的基石便以万民之手而垒,自当更合祈福之本意。”
“摘星楼工期临近,流民居无定所,若让流民入住摘星楼,又让其人以工匠之力换取粮食,一来可解住宿之困,二来可解流民温饱,三来可助摘星楼早日建成。”
“此举还可防有人浑水摸鱼,以骗取救济。”
“钦天监只需算上一卦,天意民意,皆是君意。”
户部本就为流民食宿开销头疼,如此省下营建的费用,另一头工部也不缺人手做事,亦不用分身去造屋舍。流民们虽不如工匠们手艺精巧,但做些运送石砖木梁的活儿倒是不难。如此,也免了京中那些想要浑水摸鱼蹭饭吃的三教九流。
一切只需要钦天监会意,起一卦,言说此举大吉即可。
我送佛至此,赵时衍也该自己会上西天了。
听完我言,围观者四下交头接耳,唯有赵时衍一锤定音:“就按小卢大人说的办。”
16,
事情折腾一番,到底算是平息。
崔青青一个工部郎中,不在现场督造营建,也不在部里头当值,日日在摘星楼那处帮着给流民给派发伙食,在流民之中口碑愈盛。
人人知她为了自己吃饭睡觉硬刚顶头上司,无不感念她的恩德,个个都夸她心善是个女菩萨。
如此名声扩散开来,那些男配们更是被她的善良勇敢所打动,爱她爱得死去活来。
赵奕也为了罩着她,怕有人在现场生事,日日带了府兵在摘星楼镇着场子。
两人忙碌间也能眼神来回交流,爱意更甚。
而我,因出了这么个以工代赈的主意,算是解了户部之困,各位同僚看我也顺眼不少。
只是安抚流民现场的活儿总得有人盯着。部里那些老人儿个个都是人精,吃力不讨好没什么油水可捞的费劲事儿,无一人肯去,这球踢来踢去,最终还是滚到了小卢大人我这里。
我倒是无所谓,反正在哪儿我都是干得脏活儿累活儿,无甚区别。
便领了这差事。
原本我爱躲着赵时衍,是因我怯懦沉默,不敢与他多言。
如今,我又爱躲着他,实在是因,他这个男配我招惹不起,若是回回为了保护崔青青,就拿我去接刀子,我可当不起他们唯美爱情的牺牲品。
我是要本分做官的人,还指着靠着勤恳做事攒出些政绩能一路升迁,岂能折在这种冤枉事儿上。
一道人影罩下来,抬头便对上赵时衍讳莫如深的眼。
已是避无可避,我只能行礼:“下官见过殿下。”
赵时衍并不接话,只问我:“为何躲着我?”
我讪笑:“下官岂敢?只是户部事务繁琐,下官又摊上营建摘星楼和安抚流民现场的活儿,实在是忙不过来,抽不开身。”
赵时衍皮笑肉不笑:“小卢大人这话是说我户部公事分配不均?”
摄政王是个阴晴不定的这我知道,怎么太子殿下也城府这么深,叫人难以捉摸。
我实在无奈,道:“下官并非此意。只是不知,殿下找下官是有什么吩咐?”
赵时衍听我这般问,顷刻滞住了,看起来,他也确实是没什么正经事要找我。
我在户部行事,先前常常与赵时衍打上照面,日渐也熟络起来,只是出了工部那档子破事儿后,我才以公务繁忙之由,常常外出办事,避免同他碰头。
我躲避至此,就为了引起崔青青的注意,让崔青青吃他一口飞醋,就要赵时衍这般守株待兔地蹲我?
执笔人也太丧良心了吧?
倒是赵时衍先开口:“户部这个月的结算可报上来了。”
我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,幸亏问的是公事,这我就能答上来了。
我点头道:“今晨就放在殿下您的桌案上了,许是下官放的地方不够显眼,下回,下官定就放在您目之所及之处。”
赵时衍似乎有些气结,须臾,他又问:“摘星楼营造如何了?”
我答得很有条理:“如今人手多起来,进度更快了,原是定的今秋能落成的,这会儿下个月就能完工,比原先工部上报的还要提早两个月呢。”
赵时衍又东拉西扯问了一堆相干或是不相干的公事,只要经我手的,皆是对答如流。
末了,赵时衍终是很突兀地问我:“午膳可用过了?”
我:“啊?”
17,
赵时衍这个问题兜头砸下来,给我人都问蒙了。
他这问题很难评,一时之间我也有些拿不准,这午膳,我是该用过了,还是该没用过呢?
可他不提此事,我倒还好,他此番一提,我确实有些饥肠辘辘。
连日来忙着摘星楼流民的事情,我常常过了饭点才想来用饭一事,如此,养成了这么个不大好的习惯。
赵时衍见我沉默不答,才道:“东宫就在前头,一道用膳吧。”
这话太肯定句了,我刚想婉拒,赵时衍道:“上峰请下属吃个饭,小卢大人也要拒绝吗?”
都拿官阶来压我了,我官位看起来像那么回事儿,但实在太低,京中分明是个官就能压我,这显然是不让我拒绝,这顿饭是非吃不可了。
硬着头皮跟着赵时衍回了东宫。
“东宫小厨房的厨子手艺尚可,就是不知道合不合小卢大人的胃口。”赵时衍坐在我对面,一面说,一面修长手指一推,将一盘子荷叶烧鸡推到了我跟前。
我埋头干饭,间或答话:“合的,合的。”
东宫的饭,高低只吃得上这一回,又不常吃,合不合的没什么要紧。
赵时衍掀了掀眼皮,漫不经心说道:“那往后我叫厨房多做一份,给你送到摘星楼的工地上去。”
来了来了,他来了,这果然是场鸿门宴。
自己想送饭给崔青青,还不好意思,竟然要借我的手给送出去。
脸皮这么薄,活该争不过赵奕啊。
但这些都不关我的事儿,他们勾心斗角他们的,我只当好我自己的官。
我提醒赵时衍道:“小崔大人喜甜食,不知道东宫的厨子,做甜食的手艺怎么样?”
“若是一般,殿下就请个厨子,专门做这个。”
赵时衍眉心微蹙:“小崔大人?”
这称呼,可能赵时衍一时难以反应过来,我善解上峰的意,道:“崔青青。”
赵时衍脸色忽地沉下来,我连忙搁下碗筷,给他最前线的情报:“青青如今十分得百姓的爱戴,不过殿下您放心,她在摘星楼也只做些施粥的轻松活计,跑上跑下的脏活累活儿半点没让她沾手。”
“毕竟,她身份摆在这儿,又有先头的事情,没有人敢为难她的。”
赵时衍冷声道:“没说她。”
“是给你送。”
许是不想被我这般轻易看出心思,他才这般有些愠气。
真要给我送,我也不敢吃啊。
我道:“我这人吃喝没什么讲究,对付一口就行,就不劳烦殿下特意嘱咐厨子多做一份了。”
“不特意。”赵时衍沉着嗓子道,“一日三餐,你跟我吃一样的就是。”
话都说的这份儿上,我再推拒就是极度不懂事了,只好硬着头皮应承下来。
18,
东宫真的一日三餐都遣人掐着饭点儿送饭过来,像是生怕我漏了一顿饭似的。
不过东宫的厨子手艺确实很合我的胃口,我连饭都多用了一碗。
崔青青凑过来同我讲话,话语间带着一点不明意味的酸味:“这是东宫那位叫人送来的?”
我有点尴尬,只好道:“许是看了你的面子,才叫人送来的。”
崔青青这会儿情绪才好了点儿,须臾,她直勾勾盯着我的眼睛,道:“其实,太子人也是很不错的,你跟他又有前情,想来是很相配的。”
这话我可不敢接。
“别。可千万别。”我立刻阻止崔青青继续往下说,我好不容易摆脱的命运,怎么能到这里又绕回去。
我娘这凄凄惨惨的前半生,我父亲的冷漠疏离,还不够我警醒反思的吗?竟然还敢想这种情情爱爱的破事。
“太子殿下人中龙凤,我不过一个六品小官,哪里高攀得上。最多是殿下见用我办事还算趁手,顺手提拔提拔我,怎么就同男女之事扯上关系了呢?”
“青青,你才是钦定的太子妃,可就不要再拿我开这种玩笑了。”
我一口气将话说完,才发现崔青青目光直直越过我,看向我的身后。
我循着她的目光看去,只见赵时衍正站在我身后三步处,刚刚的话,想来是一字不落地落入他耳中了。
他眉心深锁,眸色幽深,面有薄怒之色。
难道是我刚刚想要升官的想法太过功利,引起他的不快了?
“殿下,下官……”我试图解释,赵时衍却不听,拂袖而去。
我这六品的牛马,口不择言得罪了直管户部的太子殿下,往后的日子,恐怕要不好过。
我回过头,却见崔青青的嘴角有一抹将消散的得逞笑意。
19,
东宫那边果然连着几日未曾送饭过来,我这刚刚被养刁的胃口,初时还是有些不习惯,有点馋这口。
好在我这个人毅力够用,一张嘴尚且能管得住,才没去东宫那边私下要这厨子的菜谱,偷学手艺。
连日在摘星楼忙活,倒也渐渐把口腹之欲搁置脑后。
轻松又能跟人培养感情、建立官声的好活计儿,崔青青都干完了。
我就只能帮衬着干些拉货卸货的活儿,好在这一年多,被我娘盯着练武,我的体格都强健了不少,干起重活儿来,倒也能扛得住。
白日里我忙前忙后,到了晚上,我也拉着那些流民闲聊。
他们大多是外地因旱灾而流亡至京中的,一路上所见所闻颇多,我便拿了纸笔,将他们的所见所闻一一记录在册。
往往是赶在宵禁前,才回了府上。
我娘成天在我耳边叨叨:“昭宁,阿娘知道你急着证明自己,可你是不是也该顾惜顾惜自己的身子。”
我望着我娘“嘿嘿”一笑,道:“阿娘,我这一身骨头,若是不处理公务,就酸胀得厉害。”
再后来,我娘也忙得脚不沾地,见到我也只能嘿嘿一笑:“娘的骨头也酸胀!”
眼瞅着摘星楼的工作日渐收尾,我也终是闲下来些,这日发俸禄,我提前约了我娘晚上去东西市闲逛,我还偷偷给我娘备了份惊喜。
下了值,我在门房处左等右等,也没见我娘出来。正预备去寻我娘,却见工部一个小吏出来同我打招呼:“林大人说手头上还有些事情要忙,请小卢大人先回府,晚些她自会回去。”
翌日休沐,我娘想攒足了劲儿多干会儿也很平常。我问那小吏:“兵部近日在忙什么?”
那小吏说起来便是一肚子苦水:“西北战事吃紧,兵部会同工部共建防御工事,可工部那头前前后后变了几次,也没定下个章程来,倒是叫我们部里跟着推来改去。林大人体恤我们做下属的叫我们都先回去歇着,自己还要同工部那边几个管事的再辩上一辩。”
这事儿我知道一些,但不全面。崔青青近日来去摘星楼的时间和次数都少了,赵奕自然也少了,想来是在一起忙活这事儿。
我同那小吏道:“我晓得了,您快先回吧。”
左右是兵部同工部的事儿,我一个户部的主事不好掺和,回去也帮不上我娘什么忙,寻思不如先去永安楼买了烧鸡,回府里等我娘。
马车辙在宫道上辘辘而响,车上的徽号醒目,是摄政王赵奕的马车。
能在宫里行车,有此殊荣的,凤毛麟角,赵奕便是其一。
马车悠悠而过时,车帘子随风摆动,晃出个眼熟的人影来。
是崔青青。
她面上娇羞,却是不悦,别过脸去,不肯看赵奕。赵奕抬手,扣住她的下巴,迫使她看向自己。
隐隐有调侃戏谑的男声传来:“还生本王的气?”
崔青青娇嗔道:“我还在忙公事呢,人前你也不收敛些!”
赵奕笑着将崔青青揽入怀中:“本王饿了,怕会忍不住,要吃了你……”
再往后,马车行得远了,一字也听不见,再多,我也不敢听了。
真是同人不同命,明明是两部的事儿,有人能谈情说爱,有人却只有干不完的活儿。
20,
到了永安楼,掌柜的便出来迎我,我同她要了只烧鸡,又问她:“劳掌柜带的东西,可带来了?”
钱添添笑得大方爽朗:“来了来了,西北的烧刀子。”一面说,一面从货架上把酒拿来给我。
我给她递钱,她万不肯要:“多亏了林大人给西北那边去信儿,我兄长才能回京见我那重病的老娘。”
我摇头,道:“你家兄长是为国才负的伤,外祖母虽治军严明,可法理不外乎人情,让他回京,是应该的。”
我将算好的银钱放在柜台上,转身便走,迎头撞上了张文鸢和许兰衣。
两人衣着华丽,我却只着了一身常服,头发简单束了,同她俩一比,确实素得厉害。
许兰衣还是先前那股子爱惹事儿的模样:“卢昭宁,当了女官,就这般目中无人吗?”
我看她,她继续道:“成日在朝堂上,抛头露面,跟男人争来辩去,不怕往后嫁不出去?”
我笑了,问她:“不知你口中的男人,有没有你爹许侍郎?”
许兰衣圆目一瞪,怒道:“卢昭宁,你敢辱我父亲?”
我懒得废话,将手里的东西都搁在柜台上,说:“打一架吧。”
许兰衣仿佛没听清:“什么?”
我望着错愕的张文鸢,道:“你俩一起。打一架吧。”
“上次推我落水的仇,我没忘,你们也不该忘。”
这些时日,跟着我娘强身健体,我的力道手法,早已超越她们许多。
话毕,我扬手,给了她俩一人一个大嘴巴子。
不光是上回,是从我幼时起,所有的怨愤不甘和屈辱。
那时候我被她们欺负得狠了,只能缩成小小一团,抱着膝盖,任由她们推搡打骂。
日头明明那样烈,我的身上却感受不到一丝暖。
屈辱忍耐,充斥了我年少的诸多岁月。
那个从小被欺负的小孩,现在,我终于可以告诉她。
你看,你以后,也可以很厉害。
你也可以,不需要依靠任何人,只靠自己就能保护自己,好好地,保护自己。
21,
张文鸢和许兰衣被我打蒙了,我甩了甩手,道:“我不是圣人,从前的仇恨说不得一笔勾销,往后你俩见着我,夹着尾巴滚远点。”
“若是想指望你们的父兄来找我茬,先思量思量,他们会不会为了你们,跟同僚起争执嫌隙。”
我最后道:“我早已不是从前的卢昭宁,你们最好也别再是从前的你们。”
张文鸢和许兰衣跑了,我才险险舒了口气。
朝堂上我谨小慎微,处处小心,可今时今日,我心中愤懑,实在是难忍怨气,只愿此事不要闹大,以免影响我往后仕途。
收拾了柜台上的东西,一转身,赵时衍便在几步外望着我。
“小卢大人打架打赢了,不请客吃饭庆祝庆祝?”
我呆住。
这太子殿下怎么神出鬼没的,总是冷不丁站人身后,叫人要防备他是不是准备放冷箭。
我将那烧鸡同烧刀子往身后藏了藏,才道:“下官预备去东市吃碗馄饨,殿下还要一起吗?”
赵时衍半分犹豫也没有,直走到我跟前,朝我颔首:“走吧。”
两人坐定,烧鸡的香气混着酒香直钻鼻腔,我都没舍得把这俩玩意儿搁桌上,一直搂在怀里。
见赵时衍盯着我怀里的宝贝,我只好道:“这不是什么好酒。”
值二两银子呢!我娘馋这玩意儿可久了,托了钱掌柜的关系才弄回来一点儿。
“下官请殿下吃点儿好的。”
赵时衍视线收回,并没有什么情绪:“行,吃点儿好的。”
我同馄饨摊的贺小哥招手,道:“两碗馄饨。”
见赵时衍皮笑肉不笑地直勾勾盯着我,我只好又从袖子里抖落出几枚铜钱来,同贺小哥摆阔:“再切点上好的牛肉来。”
贺小哥当着我的面儿,把矮桌上的铜钱一枚一枚捡起来,在掌心里垫了垫,重复我的话:“上好。”
我实在羞赧,不敢看他:“对,上好。”
贺小哥笑着走了。
赵时衍哼笑道:“小卢大人不愧是户部出身,平日里都这般精打细算。”
什么精打细算,不就是说我抠。
我一个户部的官员,管着一国的财政,守着一朝的国库,如今被当朝太子说扣抠,那不就是变相在夸我?
太好了,我这抠门的名声传出去,往后其他部的同僚恐怕都不好意思来同我扯皮。
我连太子殿下都抠,他们还能越得过太子去?
我顿时通体舒畅,道:“多谢殿下夸奖。”
赵时衍有些气结。
顿了顿,他道:“今日不是刚刚发响,户部主事的俸禄,养活你自己,当是绰绰有余吧。”
我笑笑道:“那是自然,但下官的俸禄微薄,除了吃喝外,都要攒下来。”
赵时衍牵唇一笑:“哦?”
一时口快:“攒下来做嫁妆吗?”
话已出口,方才觉得有那么些个逾越男女之防。
我却并不在意:“当然不是。女子立身为人,一辈子所图所想又不只是嫁人。”
赵时衍一怔,脸上神色晦暗不明,甚至有了愧色。
我道:“下官攒钱,是有其他用处。”
我要创办女学,让天下女子都有书读,让她们都能有一条路选。
钱少时,便办一间,钱攒得多了,再办两间、三间……
终有一日,人人都能有书读,有路走,于这世间行走,不必只为嫁人。
22,
贺小哥两碗馄饨端上来,还附赠了满满一碟子牛肉,肉香扑鼻。
我盯着那碟子牛肉,浸在卤水里,上头撒着葱花,眼里都快盯出血来,这岂是牛肉,这是白花花的银两啊。
我瞥贺小哥一眼,示意他撤了:“是不是搞错了?”
“没错。”贺小哥答得十分笃定,“别人买那是得半吊钱,但大人你买,这就是五个铜板。”
我噎了噎,狠狠瞪他。
五个铜板的事儿,有必要反复强调吗?对面还坐着人呢!
贺小哥同我熟,快人快语:“前几日五城兵马司的人来闹事儿,还是大人您出面,才帮我们解了困。”
他这话不假,五城兵马司管着盛京的治安,初时还好,可时日久了,便滋生出一些蛀虫来,仗着手中的小小权势,对百姓危言恐吓,想从这些小摊小贩身上捞足油水。
那日我刚巧路过,见他们借着占道经营的由头要从摊贩身上捞些好处。
我看不过眼,才上前讲了讲理,又同他们论了论当朝的律法。
五城兵马司到底归着兵部管,我又搬出了我娘,方才将这件事儿给遮掩过去。
贺小哥道:“当官的我见得多了,像您这样的,是头一个。”
“咱们整条街,谁见了大人不得送上两盘菜的?别回头叫人说我小气。”
贺小哥说得来劲儿了,对着赵时衍就道:“这位公子,我看您气度不凡,说实在的,能认识咱们大人这样的好官,还能让她心甘情愿舍得花钱请您吃饭。这是您的福气啊!”
我吸气阖目,恨不得当即找个地缝钻进去。
赵时衍挺直脊背看着我,眉梢眼角俱是戏谑的笑意,点了点头:“嗯,是我的福气。”
我直接把贺小哥轰走。
他再多云几句,明日我案头上的账册怕是又要再高三尺。
我从筷筒里摸出双筷子,擦了擦,恭敬地递给赵时衍:“殿下,他胡言乱语,您不会怪他吧。”
赵时衍修长手指接过筷子,漫不经心道:“嗯,不怪你。”
不是,这怎么又扯我头上了呢。
我就请吃个馄饨,还给我请出个冤家了。
我不敢说话,埋头吃馄饨,馄饨刚吞下去三两颗,就听见赵时衍的声音悬在头顶,不咸不淡:“小卢大人,当真热心肠。”
“连这种街头小贩的事儿,都管。”
我抬头,搁下筷子,认真道:“于下官而言,左不过一两句话、卖卖人情的事。”我朝东市长长街道上望了望,熙熙攘攘的街市上,俱是来回穿梭忙碌的身影,“可于他们而言,却是赖以生存的生计。”
我动作麻溜,给赵时衍的馄饨碗里添了两滴香油,又滴了两滴醋:“殿下,五城兵马司的人,是该整治了。”
赵时衍垂眸,望着碗里添油加醋的馄饨,蓦地笑了下:“果然,想吃小卢大人一碗馄饨,当真不易。”
23,
回府的时候,我娘赶巧了也回来,她耷拉着一张脸,整个人脸色都晦暗,看起来累得不轻。
我掏出烧鸡和西北烧刀子,在我娘跟前晃了晃:“林大人,好不容易下值了,怎么还愁眉苦脸的?”
我娘眼睛亮了亮,死气沉沉这才勉强过去一半,她接过烧刀子,仰头饮了好大一口,才抹了抹嘴,道:“还是咱西北的烧刀子够味儿。”
我同她提了提正事儿:“明日休沐,我想先去把女学讲课的先生请来。”
“原本我也想着或许我俩自己教,但总归部里的事情都忙不过来,分身也乏术,总不能让孩子们学个半吊子,就先不想这个了,还是正经请位先生,让他来教。”
“女学初办,能省就省,就在偏院后边儿开一道门,再让忠叔他们帮着张罗置办下,拿偏院做学堂用。”
“但给先生的束脩是不能少的。”
“前后算算,支出就得五十两。”
我娘大手一挥,并不在乎:“找忠叔,去账房支银子。咱们林家这些年为大周立下汗马功劳,家产多少还是有一些的。”
我娘又问:“不过,你要请哪个来教书?”
我道:“徐文谦,徐先生。”
我娘问:“之前因为上书弹劾赵奕,被罢官的那个都察院御史,徐文谦?”
我点头道:“就是他。”
我娘点了点头:“那人是个素有直名的清官,才冠古今,只是性子太过刚烈……”
我弯唇:“我就是看中了他这脾气秉性,女子总是被人冠以柔弱之称,若当真能学到他身上骨子里的半分刚强,胜读十年书卷。”
找到徐文谦时,他正在街边立了块牌子,代人撰写书信。
写了一手好字,只是来找他的人寥寥,半天也没什么进账。
听明白了我的来意,徐文谦只淡淡问我:“你要我教什么?我一介男身,如何会教女子?”
我只目光坚定看着他,定声道:“经史子集,文书策论,男子怎么教,女子就怎么教。”
“他们读什么书,我的学生就读什么书。”
徐文谦看了我好半会儿,才缓缓站起身,动手收拢起一旁的牌子和桌椅:“三日后,我去足下府上。”
“愿足下心愿得偿。”
招生又颇费了些工夫,但好在女学如今不收银钱还管三餐,终归还是有些家里肯将女儿送来读书。
折腾了数日,女学总算开授了。
我也算能松一口气,歇下来。
崔青青却气鼓鼓地来寻我:“宁宁,你办女学这样大的事儿,都不告诉我。是想一个人,独占美名吗?”
我哑然,办女学一事,无一处是为我自己,可在崔青青的眼里,我这般劳心劳力,竟然只是为了博一个美名。
我看着她,只觉得十分失望:“青青,你这样想我,是因为你本心如此。”
“那你可还记得,你自己当初说要做女官,是为的什么?”
崔青青扬起下巴,无比骄傲道:“当然记得!我要保护天下女子。”
我叹气:“可你到底,又做了什么呢?”
崔青青被我问住,显然,在她的记忆里,她确实什么也没有为此做过,她不过是一直忙着在和赵奕周旋拉扯,在诸多爱慕者之中享受他们的爱意,无论她遇到什么麻烦,总有人会帮她解决。
然后,某一日,突然想起来了,便喊一喊她的口号。
崔青青怒道:“卢昭宁,这天下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会办女学,我也会,我还会比你办得更大更好。”
说完,她仿佛受到了极大的委屈,转身跑开了。
我望着她的背影,只觉得失望,更多的是难过。
时至今日,在她看来,创办女学,也不过是一个与我争夺美名的筹码。
24,
不出两日,崔青青的女学便办起来了,除了崔勉、王嘉仪为此忙前忙后,耗费巨资。
更有盛京诸多世家子弟前去庆贺,其中最尊贵的,依然是赵奕,他当即为崔青青的女学送上了一批价值不菲的狼毫笔和澄心堂纸,他只深情款款看向崔青青:“小崔大人心怀天下,本王怎么能不出一份力?”
我娘在家里头却发了大火:“我从前只当青青是个孩子,尚且不懂事。”
“可你看看她到底干了什么?办个女学,成天教的是什么《女德》《女诫》……她发的什么疯?谁家女儿生下来不就是被这几座大山压着?还费那劳什子劲儿专门去学?”
“还特意从宫里请了个什么嬷嬷来教,是怕这些女儿家学不会怎么迎合伺候男人吗?嘴上说着要为天下女子正名,背地里干这种上不得台面的破事儿!”
我知此事实在不对,可手伸得再长,也长不到崔青青那儿去。
我只能宽慰我娘:“娘,办女学并非一朝一夕的事儿,只要我们用心教,好好教,总能出头的。”
我娘气得糊涂了,只道:“去告诉徐先生,今天给她们加课!我就不信,还学不过她崔青青了!”
我摇摇头,只当我娘说的是气话。
25,
好在,摘星楼总算快要完工,只需天子择一吉日,落下最后一根吉梁,便算彻底落成。
钦天监选定吉日,正午落梁,万民于摘星楼下跪拜瞻仰,天子亦与万民同乐。
所谓的吉梁,也不过是图一个吉利的名字,本质上对整栋摘星楼的建造并无什么增益,不过是做做样子,由天子轻拉长绳,将吉梁落下而已。
那吉梁所选是根两人合抱的柱子,重约百斤,其实自是有人拉扯的,无须天子费力。
天子落梁,仰首祭天,臣民跪地山呼万岁。
如此,摘星楼方终算落成。
天子摆驾回宫,那锁住吉梁的绳索却突然断裂,巨大的吉梁歪斜下来,斜斜直插在楼上一角,要坠不坠。
这摘星楼周围虽有重兵把守,可也早就被前来围观看热闹的百姓给围了个水泄不通。
场面一度十分混乱,我顾不得其他,扯了一旁的长幡扔给站在对面的我娘。
我娘立刻明白我的意思,一面叫人指挥人员疏散不要拥堵,再又叫人上楼去稳住那吉梁。一面又多扯了几块长幡,数人合围,速速拉成长长的一面幡墙。
这吉梁砸下来若能撑得住还好,撑不住好歹能缓和一点冲击,不至于直接落在人的身上,叫人断骨折心。
耳边是人的惊诧呼喊,吉梁直直从楼上坠了下来。
那下头正直直地杵了个人,仿佛受到巨大惊吓,一动不动,呆愣得如同一个傻子。
我刚要开口喊崔青青避开,一旁赵奕已经一脸焦急不顾一切冲了上去,他深深抱住崔青青,就这么个档口,他还有工夫连带着她转了好几个圈儿。
好险总归是躲开了。
那吉梁落下来,砸在幡墙上,力道又大又急,我这一侧扯幡的手未能稳住,直接被拽得连着两个踉跄。
我这一侧力弱,吉梁便直直往我这一侧滚,慌乱间,我感觉有人朝我这个方向扑过来,我其实自己是能跑掉的,只是场面实在太混乱,我被人推搡来回,硬是架在了此处。
我只觉得眼前一暗,被圈进一个疏朗的怀抱之中,我听见护在我头顶的人发出一声闷哼,我再抬眼去看,那人竟是赵时衍。
26,
太子殿下受伤昏迷,天子震怒。
祭天大典,摘星楼落成之日,竟出了这样的乱子,岂非天罚?
与摘星楼营造有关的工匠流民劳工尽数都被问责,下了刑部的大狱。工部连带着礼部上下都吃了好一通挂落,罚了半年俸禄,几个堂官都被下了狱。
这事儿却只有工部真正都监摘星楼的崔青青一人全身而退,一则是赵奕力保,二则是王嘉仪连夜入宫去找天子求情。
很难说,天子的勃然大怒,究竟是为了赵时衍,还是为了这不吉利的征兆。
东宫那头手忙脚乱,太医来来回回进了三两拨,只说太子是些皮外伤,没有伤到筋骨,但什么时候能醒来,倒也说不准。
我自觉赵时衍昏迷这事儿,我心中有愧,只能悄摸着在东宫门口站着,看着那些人忙碌来去,也不敢问一问,太子到底怎么样了。
直到外人都散尽了,我才进了赵时衍的寝殿。
从前我也隔三差五来东宫与赵时衍议事,东宫里的人与我也都相熟,见我在此并不觉得奇怪,并且还挺照顾我,端茶递水的。
我看着躺在床榻上,双目紧闭,面无血色的赵时衍,蓦地悲从中来。
天子只有赵时衍这一个儿子,我心里头清楚,太子殿下醒了倒还好,若是他当真醒不过来,我去那刑部大牢里过下半辈子是迟早的事儿,说不定都没有下半辈子,秋后都不用等,直接就给我拉菜市口给咔嚓了。
还不如当时就让我被这柱子给砸一下,倒好过现在一条命吊在半空中。
我只好给他絮叨:“殿下,您可快点醒吧,您的命可就是下官的命了呀。”
我不是太医没有那医病救人的本事,就只能死等。
我把当值的地儿挪到了东宫,每日去上完朝,便来东宫守着赵时衍。
部里的几个堂官也没说什么,就叮嘱我好好照顾太子殿下。
总归我是他们的下属,我献殷勤,不就是他们献殷勤?
况且他们实在了解我,我这个人办起公事来,是万不会偷懒半分的,倒是没拘着我。
我就搁赵时衍榻前摆了桌椅,时刻盯着他的动静。
我是有些私心的,到时候赵时衍醒过来,第一眼看到就是我勤勤恳恳办公事的样子,再念着我这些天衣不解带地伺候,高低得给我说说情,也能把我当个自己人。
但有私心的不止我一个,崔青青也来了东宫。
她来探望赵时衍,言说当时赵时衍是为了救她,才受了这样大的罪,眼圈还红红的,十分惹人怜爱。
话说,赵时衍扑过来的时候,崔青青确实在我身后,依她这么说,也确实更合情合理的。
我于是抱着桌子拎着椅子,往旁边挪了挪,给足她地方,让她发挥。
谁承想,崔青青身后还跟了个赵奕。
也行吧,赵奕毕竟是赵时衍的亲叔叔,来看看亲侄儿,实乃常情。
我于是又挪了挪,缩到角落里,看他们表演。
小太监端了汤药进来,见这场面一时之间有点不知所措,这两日赵时衍的汤药都是我帮着侍奉的,他正要递给我,便被崔青青抢了过去。
小太监急急忙忙退下去。
崔青青坐到赵时衍的床沿上,俯身正要给他喂药,被一旁的赵奕截了胡。
他一脸愠色,语气中有浓烈的醋意:“青青,你都没有给本王喂过药。”
啊……吃药这种事情,也要抢着来吗?
这是什么很吉利的好事情吗?
霸道王爷恋爱的时候,脑子似乎也不大正常。
我甚至不敢发出半点儿动静,崔青青一脸娇羞,嗔他:“不过是给太子殿下喂个药而已,你也要吃醋?”
“他也算是为了我,我总归应该做点什么吧。”
赵奕一把抢走崔青青柔荑中的那碗汤药,黑漆漆的汤药晃了晃,差点儿泼赵时衍一脸。
赵奕冷声吩咐道:“这种小事儿,交给下人去做。”
这殿里头,除了躺在榻上那位等着伺候的,我狠狠掐着指头算了下,也只有我这一个担当得起下人的大任了。
我保持着为官时的逢迎谨慎,对着赵奕道:“摄政王,下官来给殿下喂药。您二位劳累了一天,先歇着吧。”
赵奕便将药碗递给我,然后牵着崔青青的手腕,隐到一旁的帷帐之后了。
帷帐之后,有一些窸窸窣窣的动静。
而后是两人的低声轻喘,崔青青似在推拒:“赵奕!别……别在这里……呜……”
赵奕嗓音喑哑:“本王偏要在这里,谁让你的心里还想着旁的男人。青青,你的心里,只能有本王一个。”
“……”
我只觉得头皮发麻,手脚蜷缩。
我真是遭老罪了,听他俩在这里白日宣淫。
这都不是在向赵时衍宣示主权,这是在考验我啊。
我望着躺在榻上的男人,他容颜沉静,剑眉深目,是很端正的长相。
我都寻思,要不是我在这儿,赵时衍能不能喝上这药都很成问题,等他醒来,我得把这茬也编进我的功劳簿里,好好给他详细说说。
我将汤药微微吹凉,沿着唇线一点一点给他喂下去。
太子殿下,可快点醒过来吧,这样的窝囊日子,下官可是一天都不想过了啊。
27,
这日下朝,许兰衣正跪在神武门外,守门的侍卫推拒她:“你走吧,六公主不会见你。”
许兰衣哭着道:“求您再帮我传个话儿吧,我一直给六公主伴读,她不会不见我的!”
张文鸢站在她一旁拉着许兰衣:“走吧,回去再找我爹想想办法。”
许兰衣不肯走:“六公主不见我,我就一直跪在这里!”
崔青青从她身旁路过,她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:“崔青青!青青!你一定有办法的,对不对,你帮我跟陛下求求情吧,我父亲染了病,那刑部大牢哪里是人待的,他会没命的。”
许兰衣的父亲正是礼部侍郎,受摘星楼一案牵连,也下了刑部的大牢。
崔青青爱恨分明,道:“那是你的父亲,又不是我的,我为什么要帮你?”
许兰衣想不出来,求救似的看了一旁的张文鸢,张文鸢只道:“如今在刑部大牢的不止兰衣的父亲许大人,还有诸多其他官员,另外,还有不少与摘星楼营建有关的工匠。”
同为伴读,许兰衣冲动莽撞,可张文鸢却比她多一份心思筹谋,她这话的意思有两层,一则若是救了这帮人,那些为官的自会感激她,往后在朝野行走,会是助力,二则,若是能救那些无辜工匠,对崔青青的官声亦有好处。
崔青青想了想,才道:“不是没有办法,可以去街上拦住百姓,去写万民书,请陛下放人。”
“若是陛下看到万民的心意,一定会被打动,放了他们的!”
许兰衣立马来了精神:“我跟你一起去!”
崔青青似乎并不想让许兰衣能借此获得什么声名,她只匆匆离去,道:“不用了,我自己去就行。”
许兰衣总算松了口气,我只觉得此举万分愚蠢,行至许兰衣的跟前。
她见到是我,还是有些发怵,上次被我打得那顿不轻,这会儿还让她觉得害怕。
我劝道:“天子一怒,流血千里,伏尸百万。”
“此时此刻,还要去求什么万民书,去用所谓民意,裹挟陛下吗?”
我深深看了张文鸢一眼,点到为止。
张文鸢看了看我,只不情不愿地说了句:“多谢。”
然后又去拽许兰衣:“走,去拦崔青青。”
我望着她俩的背影,对着许兰衣道:“有那个功夫在宫门前跪着,不如跪求上苍神佛,让太子殿下早日醒来。”
“如今这困局,只有太子殿下可解。”
许兰衣被张文鸢扶着,踉踉跄跄地走了。
这事儿牵扯干系众多,救不救许侍郎是其次,刑部大牢那么多无辜的工匠,总不能真的不管不顾。
至于许兰衣会不会听我的,跪求神佛,跪多久,那便是她自己的事儿了。
我这应当也算不上公报私仇。
只是,人能不能醒过来,看的又怎么会是天意呢?
28,
刑部那边,我也找了几个相熟的小吏帮忙打点过几次,可我囊中羞涩,捉襟见肘,能帮到的也是微乎其微。
好在那些工匠们也没有什么得罪人的地方,大牢里的狱卒也没有刻意多磋磨他们,我也只能请他们帮忙给的饭食能让人下咽,不要给些馊菜馊饭。
赵时衍是在第五日的正午醒来的,我那会儿正撑着脑袋打瞌睡,听见床榻上有细微翻身的声音,我立马扑到床边去看他。
赵时衍依旧唇色白得厉害,他那双漆瞳终是睁开,看了看我:“扶我起来。”
我不敢动他,怕擅自乱动出什么事儿,先出门叫人去请太医过来,如此又是折腾了小半个时辰,太医方才一脸喜色:“殿下,没有大碍了。”
“弄些松软好克化的饭食给殿下用了,一次不要吃太多。”
我这才松了口气,依言办了。
送走太医,我扶着赵时衍在床榻上坐起身子,又拿了软垫给他枕在身后。
他唇动了动:“陪我去见陛下吧。”
我赶忙拦他:“陛下那边已经派人去递消息了,殿下等身子养得再好些,再去给陛下请安吧。”
赵时衍嗓音哑得厉害,道:“我能等,刑部大牢里那些人,还能撑多久?”
原来,他什么都知道。
我也着实矛盾,让赵时衍拖着这副病躯,我心里过意不去。
可刑部大牢里的那些人,确实着急放出来。
好在赵时衍是个自己能拿主意的,不必我内心为此道德纠缠。
赵时衍吩咐道:“叫外头的人,备轿吧。”
29,
我陪着赵时衍到了勤政殿,正欲退下,他却叫我一道进去。
我只得又搀着他,跪在天子跟前。
天子威严,高坐龙椅,他望着虚弱的赵时衍,叫人赐座。
“你醒了就好。”
声音平静冷淡,似乎眼前人与他并无血脉联系,只是一个尚且堪用的官员。
赵时衍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攥紧,他道:“父皇,那日儿臣晕过去前,见到了神迹。”
“天神说,要看一看赵氏能否承载千秋万代的重担。”
“父皇是天子,龙体不能有损,自然由儿臣代受这样的考验。”
天子沉默不言,半晌,才问我:“卢爱卿,那日你离太子最近,你看见什么了吗?”
我跪伏身子道:“既是神迹,微臣一介凡人俗眼,自然未能得见。”
又是漫长的安静,良久之后,才听见天子朗笑道:“果然,只有朕同太子这般天家血脉才见到了神迹。”
他又吩咐一旁侍奉的太监:“既然是神迹,就算不得有罪,刑部大牢里的人,都放出来吧。”
从勤政殿内走出来,我仍是觉得恍惚,这可是正儿八经地在天子跟前说谎,我就不该跟着赵时衍进去蹚这个浑水,顶这个锅。
赵时衍气息不稳,笑道:“小卢大人害怕了?”
我叹气:“殿下同陛下是亲父子,犯了再大的错也不过是训斥两句,下官可就不一样了,这是把脑袋都搁您手腕上了。殿下,下回可不敢再这样坑下官了啊。”
赵时衍牵唇:“我说什么不重要,真真假假也不重要。”
“陛下想听什么,才是最要紧的。”
他说得其实在理,饶是赵时衍昏迷这些时日,东宫离勤政殿也不过百来步的脚程。
天子是从来没有来瞧过他的。
只是派了身边侍奉的小太监来看过一回,就叫有什么消息及时通传,便再没了关照。
或许,他期盼着赵时衍能够醒来,不过是想证明,这并不是天罚,而是神谕。
我仰头去看身侧的赵时衍,日光落下来,加之他仍是虚弱,他整个人都显出一种病态的清正。
他其实是一个英明体恤的储君。身子这样虚弱不好的时候,想的也是那些受牵连的无辜百姓。
从前伴读,师傅也最爱夸他博闻强识,通晓古今。
有这样的储君,其实是百姓之福。
但天子却对他一贯严苛,从来没有半点父子血脉亲情。
我恍然想起,从前我在宫中,所见的那些娘娘们,似乎都长着同一张脸,有着同一个脾性。
以前我不明白,现在我却懂了,她们的眉眼风情,处处都像极了王嘉仪。
她们或许心知肚明,也有可能蒙在鼓里。
她们享尽荣华美名,常伴君侧,可她们也只是别人的替身,是旁人的影子,她们,从来不是她们自己。
原来啊,赵时衍也和我一样,是一个从来都没有得到过父亲疼爱的小孩。
我突然觉得很难过,为那些为人替身的女子们,也为赵时衍。
或许,因为同病相怜,也为我自己。
我狠了狠心,对着赵时衍道:“殿下,等您身子大好,咱们去吃些好的吧!”
赵时衍点了点头,连做做样子,婉拒都没有。
我心下大痛,我那本就不富裕的荷包,雪上加霜。
30,
赵时衍身子大好的时候,我陪着他去了一趟东市,依旧是两碗馄饨,一碟子上好牛肉。
再多,我可真就招待不起了。
五城兵马司的人过来巡逻的时候,还帮着贺小哥和隔壁的春嫂把桌椅板凳都摆得整整齐齐。
我同赵时衍道:“还得是殿下出手,如今这五城兵马司做事倒是规规矩矩了。”
赵时衍淡声道:“他们在盛京多是几代经营,子承父业,行事作风一贯如此。于是,革了一批,外放一批,再拔擢一批真正肯干实事的,自然就今日不同往日了。”
我又以茶代酒,多敬了赵时衍两杯。
春嫂路过,给我们端来一碟花生米。
张大娘晃悠过来,给我们送了两张芝麻饼。
西市的陈大爷闻讯赶来,给我们送了两大碗臭豆腐。
不一会儿,桌子上就堆得满满当当。
赵时衍轻笑:“小卢大人,在百姓之中,人缘很是不错。”
我憨憨一笑,把吃的往赵时衍跟前推了推:“都是托殿下的福。”
赵时衍弯唇,与我玩笑道:“小卢大人这算收受贿赂吗?”
我一噎,谁家好官收这么好吃的贿赂啊!
我只好解释道:“先前到盛京的流民,有些想要返乡的,户部给拨了银两做盘缠。无家可归的,就在京里落了户籍,下官又帮忙找了些营生。这桩桩件件都是经户部的手,再加上前头五城兵马司的事儿,他们惦记下官的好,才送些这个。”
“下官都几次三番跟他们说了,非要送的话,卖不完的再拿来,不能耽误人家挣钱。再者,每回,下官都使人去给他们把银钱结了。这次要不是陪殿下您来,下官都不敢来这儿了。”
“表面上收人贿赂孝敬,背地里还得自己个儿把荷包掏个一干二净。”
赵时衍没忍住,笑出了声。他评价:“做官做成你这样的……”
我托着脑袋等他说。
他道:“是大周之幸。”
我探寻地问:“殿下,这是在褒奖下官?”
赵时衍道:“算是吧。”
我给他夹了筷子臭豆腐,搁他碗里:“殿下,同下官一道,同流合污?”
赵时衍无奈摇头笑笑,吃了那一块臭豆腐,道:“好,同流合污。”
如此,就算是自己人了!
小卢大人真是能耐,攀上了这样强硬的后台,往后的青云路,怕是指日可待啦!
31,
风卷残云一般,我连芝麻饼上一颗芝麻都没舍得浪费,一桌子饭菜被我吃得干干净净,生怕浪费了一文钱。
起身走时,一群人围涌了上来:“卢大人!多谢卢大人救命之恩,若非您在刑部打点照应,我们怕是早就死在那牢狱里头啦!”
“卢大人不仅给我们找了摊位谋生,还让我们家小女儿去她的女学里头念书,卢大人对我们有大恩啊!”
“小卢大人……”
“什么小卢大人!是卢大人!今天就是天王老子来了,这也是咱们的卢大人!谁认识什么那个老卢大人啊?见都没见过……”
“……”
我望着眼前人影憧憧,突然觉得眼中有些模糊。
摊子上挂着的红灯笼飘啊飘的,衬得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喜色。
我望着一旁的赵时衍,叫他:“殿下!您听见了吗!他们叫下官,卢大人!”
赵时衍扯了扯嘴角:“听见了。”
我激动不已,拉着他的袍袖:“不是小卢大人!是卢大人!是卢大人啊!”
赵时衍无奈摇了摇头,眼中却是欣赏的笑意:“听到了,卢大人,两只耳朵都听到了。”
不是小卢大人。
不是卢文风的女儿。
不是谁的附庸。
不用倚靠任何人。
是卢大人!
是堂堂正正的卢大人!
终有一日,我会叫天下人都知道,我卢昭宁,就是堂堂正正的卢大人!
32,
临近年关,户部要忙着一年的结算,审批复核各省州县报上来的结项,我在部衙日日忙得脚不沾地,那堆在案上的账册也没见少下去。
好在今年吏部拟的升迁名单上,有我的名字,从六品主事升到从五品的员外郎,另则,天子又多赏了两月的俸银,以贺新年。
如此,忙虽忙,到底有些好处进项。
太子在江南道巡盐已有两个月,偶尔也传一些消息回来。最晚,年三十该赶回来了。
年二十是年前最后一日上值,我忙完部里的事儿,已是子时。
推门而出时,地上已积了厚厚一层雪,我缩了缩身子,实在有些冷。
一旁东宫的小太监来给我送冬衣:“咱们殿下给部里各位大人都做了冬衣,这件是卢大人的。”
“刚刚瞧卢大人在忙,奴才就没进去打扰。”
这衣裳料子极好,光是摸着就暖和,太子殿下东宫的私库,这回怕是放了大血了。
我笑着接过穿上:“天这么冷,劳您等了。”
我心里头过意不去,想着别的官员都会用银钱打点,我实在囊中羞涩,这会儿连个铜钱都摸不出来。
那小太监却笑了:“卢大人不用客气,京里头谁人不知道您是个忠君体国的清官,奴才是奉主子的命办事儿,等多久都是分内的事儿。”
一边说,一边又给我递出个鎏金暖炉来。
“更深雪重,卢大人小心脚下,慢走。”
我同他道谢:“多谢您家殿下了。”
我平素四季常服也不过七八套,上值的日子里穿的都是官服,我没有那攀比的心思,自然也不在这些事情上讲究。
只是,这冬衣穿着实在暖和,周遭的严寒仿佛都近不了我的身。
手揣在内侧的衣兜里,却摸到个四四方方的硬物来。
是一封信。
我愣了愣,小心翼翼来拆。
里头落下一朵绿梅。
信纸上是赵时衍熟悉的字迹:
‘卢大人,展信安。
此次巡盐,见此绿梅,着实新奇,特寄一株与卢大人。’
翻到下页,是一张五十两的银票。
约莫是我小半年的薪俸了。
下头是信纸上写:
‘天气渐寒,悉卢大人披星戴月,埋首公事,以此加餐,吃点儿好的。
莫要说与旁人同僚,否则东宫私库怕是不保。’
我笑了。
我原打算着,开春了,再多开一间女学,正发愁手头的银钱正紧。
这虽只五十两,不太多但也不算少,却够得上如今女学三两个月的开支。
赵时衍他知。若是给得多了,我必不肯受。便借着这个由头,解我眼下之困。
我望着白皑皑的雪,忽然觉得身上一点儿都不冷了,寒意都被阻隔在外。
我仰头望向江南的方向,道:“谢谢啦。”
我心中的算盘哔啵一响,从五十两里拨出一两来给自己加餐。
天凉啦。是该吃点儿好的啦!
33,
回到家时,忠叔正从库房里端了盆银碳出来,要给我们生火取暖。
我同他道:“忠叔,库房里的银碳,还有年节陛下赏下来的,都拿出去换了银钱。一半的钱先存着,另一半的钱,再买些普通的碳回来。”
“女学那边不能叫孩子们冻着了,我娘还有你们几个老人家的房里,也都得用上炭火。”
忠叔气鼓鼓地:“哎哟我的卢大人啊,咱家再缺钱,倒也不至于连点银碳都用不上吧。你天天为了这女学省吃俭用的,哪家当官的像你这个样子。”
我劝他道:“忠叔,我办女学,不是一日、一月、一年的事儿,是长长久久一辈子甚至千秋万代的事儿。自然是应当量入为出,精打细算着来。能省就省吧。”
忠叔骂我:“你就抠吧你。我不高兴跟你说,我要跟你娘说。”
正巧,我娘扛着枪就进来,看见忠叔捧着的银碳,道:“这么好的银碳!赶紧拿去换钱啊!别待会儿一不小心全烧咯!”
忠叔差点儿被我们母女俩气出好歹来,我和我娘一人一边,搀着忠叔坐下,哄他老半宿。
年三十的时候,我同我娘在院子里放烟花,忠叔他们围在旁边,好不热闹。
墙头上趴了个人,我娘直接拿枪把他戳了下来。
兄长乱跑带跳让我娘轻点儿。
我娘追在他后头给他好一顿揍,揍完了,才让他到正厅回话。
兄长道:“府上过年,就我和父亲两个人大眼瞪小眼,实在太冷清了。”
我娘不爽道:“大过年的,提那个晦气玩意儿干什么?”
兄长又说:“父亲病了,病得厉害,大夫说能不能活过今年春天都不一定。他现在总是有事儿没事儿盯着娘你的画像看,我想他是惦记你的。娘,您回去瞧瞧他吧。”
我娘瞳色暗了暗,而后恢复常色,她道:“我不去。让昭宁去吧。”
说完,她便走了。
兄长盯着我发呆,我只叹了口气,道:“阿兄,我与你一道去吧。”
回卢府的马车上,兄长还是蒙蒙的,他不解:“为什么你跟阿娘这么恨父亲?虽然他这个人平日里不爱说话,还总是打我,但是我觉得他只是不会表达?你看,他现在不是挺惦记阿娘的。”
我心里头闷闷的,与兄长说话:“阿兄,你我同是阿娘的孩子,可你知道,为什么父亲从来漠视我,甚至要我为了守节去死。而你这么不成器,他却仍是供着你,栽培你吗?”
兄长脸色一沉:“好好说话,怎么骂人呢?”
我道:“因为你是男子。”
兄长:“啊?”
我认真道:“因为你是男子,他再不喜欢你,他也知道,你是承继卢家的人。”
“你可以荒唐,可以没用,可以肆意妄为。可你是男子,是他的血脉传承。所以,他会纵容你。”
“但我不是,我是女子。我的名节,是他沽名钓誉的污点。我是女子,所以,我可以随时去死。”
“阿兄,你身为男子,这一切,都是无法感同身受的。可那些于我,俱是切肤之痛。”
“你会真心原谅一个,曾经巴不得你一死百事了的人吗?”
“我不会。”我目光坚定,嗓音沉稳,“我绝对不会。”
34,
见到卢文风的时候,他正躺在榻上,一脸病气,双目无神,却仍是侧着头,盯着挂在墙壁上的画像。
那画像上绘的,是提枪纵马的我娘。
卢文风看到我来,眼中划过一丝惊喜,我给他泼冷水:“不用看了,我娘不会来的。”
我走过去,直接将那幅画扯了下来。
卢文风在病中,仍是攒足了力气骂我:“你这个逆女,你做什么?”
我的声音平稳,没什么情绪:“我娘吩咐的,卢家不许有任何跟她有关的东西,她嫌恶心晦气不吉利。”
卢文风气得厉害,手都止不住地抖,整个人像一条濒死的鱼,嘴巴一张一合,艰难地呼吸着。
卢文风此人最重名声,我人前失节,我娘带我离开卢家,还同他和离,无异于被当众打脸。
初时,他觉得我娘不过是一时意气,早晚会回去求他重归于好。
可时日久了,他发现势头不对。
同在朝为官,我与我娘上朝下朝与他频频相见,却都当没看见。压根儿不搭理他。
他在朝日久,难免有些在朝事上生出龃龉的政敌,人前嘲讽他是个没能耐的,做官不如老婆女儿。
也有同僚背地里暗暗戳他脊梁骨的,说他是个绣花枕头,家事都料理不好,还遑论朝事?
总之,是个没用的。
便是别人表面上同他客气恭维,他又总疑心那些人在背后指摘他。
忧思成疾,夜不能寐,午夜惊醒,也是旁人嬉笑骂他是个软蛋废物。
他面子失了,里子也亏得厉害。
今冬,他得了一场大病。日久,未能上朝。
被大夫诊治了,药石无灵。
这会儿,倒想起我娘来了。
多可笑啊。
我走到他的榻前,居高临下地看着他,恍然觉得有些唏嘘。
从前,都是他这样看着我,用一个父亲的威严来控制我。那时,我是多么渴望,他能施舍我一点少得可怜的父爱。
我俯下身同他讲话,我希望他听得清清楚楚:“我来看你,不是因为我是你女儿。而是因为,我在朝为官,需要这份孝心,避免朝臣御史攻讦弹劾。”
“老卢大人,我是为了我自己。”
“不是为了你。”
言毕,我直起了身子,又看了看时辰。待的时辰,应该足以叫那些言官闭嘴了。
“再等半刻钟,我的孝道也就算尽到头了。”
阳春三月,兄长一身孝服而来,卢文风死了。
死在了风景最好的三月里头。
他最重名声,却也死于人言之下。
想来,也算死得其所吧。
35,
开春了又是新的一年,新的女学选好了地方办了起来,如今招生却比从前容易些了,不少人家惦记着想让女儿也像我这样有出息,便也将女儿送到了我这里。
我娘近来也忙得厉害,因着海寇犯境作乱,沿海一带百姓常被骚扰,开了海禁,就连以往的互市都停了足两年有余。
天子忍无可忍,命工部督造战船,兵部协办。我娘便整个人都扑在了这件事儿上,时常到宫门下钥了都没完成手头上的事儿,便直接宿在值房里,第二日接着干。
是以,我与我娘虽同朝为官,但有各自的事儿忙着连轴转,已有数日仅仅碰个面,话都说不上两句。
这日,部衙里又传来吵闹之声,几个小吏拽着我就要去看热闹。
原是我娘同崔青青在争执。
战船一事事关将士性命,自然不能轻视,可工部只顾着完成天子派下来的任务,想着早日建好又大又好的战船交差了事。
可战船的大小和船上将士数量其实存在一个微妙的平衡,人多,战船恐承载不住。人少,战船数量又容不下这么多人。
赵奕看见我来,突然叫我:“卢大人,此事依你看,该当如何?”
这事儿归根到底,还是差钱的事儿。
只是户部的堂官不愿扯进这种事里,推脱一番让兵部和工部先打起来了。
于私,一个是我娘,一个是我手帕交,再一个是我自己任职的部衙。
于公,兵部关心兵将,工部操心战船,户部如今一文钱掰成两半花仍是捉襟见肘。
到这节骨眼儿上,又点名要我答题,这赵家当真是没有一个好人啊!
我以手扶额,朝赵奕行了一礼,道:“摄政王,下官觉得此事……此事……”
说着,我整个人便似不受控制一般往一侧倒去,倒之前,我还看准了我娘的方向,跟她打了个眼色。
我娘反应敏捷,会意立马惊呼:“昭宁!你怎么晕倒了!定然是连日来操劳公事才会如此!”
戏也太过了。
但我这会儿不能有所反应,只能半眯着眼,继续往下倒。
另一侧突然一股力道袭来,搂住我的胳膊,旋即,我被揽入一个清浅的怀抱,周身是极其熟悉的气息。
我虚虚抬眼,正对上赵时衍那一副漆瞳,扣在我臂膀上的修长手指轻轻敲了两下,我立刻晕得更彻底。
耳旁是赵奕看破我拙劣伎俩后的薄怒之声:“卢大人身体不适,去请御医。”
我只觉得脚下一空,便被人悬抱半空,耳侧是赵时衍不容置疑的嗓音:“去东宫。”
36,
在东宫的榻上躺着,令我十分汗颜。
我甚至不敢动,生怕引起那位的注意。
见人散去,桌案前坐着的男人慢悠悠斟茶,不咸不淡开口道:“你倒是学精了。”
我麻溜地从床上爬起来,给赵时衍敬茶赔罪:“殿下,非常之时,行非常之举,下官此举,实在是情非得已。”
宽大袍袖在我耳旁划过带过一股风,赵时衍骨节分明的手接过我捧上的茶盏,一字一顿,吩咐我:“起来、坐着、细说。”
“诶。”我即刻起身,在赵时衍旁边坐下。
“殿下,下官不过是个从五品的员外郎,如今上头打架,下官不晕也得晕啊。”
赵时衍眼皮懒懒抬起,似笑非笑看着我:“从前是谁,信誓旦旦,为国为民。这会儿倒是会甩手了。”
我赶忙道:“下官是有报国之心的,但下官的命也是命啊,总得先保住了小命,保住了官位,才能求为百姓谋福,为女子争光。”
“殿下身居高位,自然不懂我们这些做小官的难处,上头有尚书、侍郎大人们压着,下头主事们办事儿又糊弄,实在是难啊。”
赵时衍屈指在桌子上叩了叩,才扬了眉眼,道:“今日之事,你有方略?”
我认栽,道:“确有一计。”
赵时衍道:“说。”
我道:“江南乃鱼米之乡,素来富庶,原本沿海开了通商互市,江南富商亦可从中谋利,国家税赋也有所增加。”
“只是海寇作乱,陛下海禁,江南少了一道进项,朝廷也因此少了一道税收。”
“若是引江南富商募资筹建战船,令沿海渔民全民皆兵,诛灭海寇,以此减少滋扰,一切便可迎刃而解。”
赵时衍问:“如何让江南富商肯出这个钱,这战船可不是随随便便千百两银子便可营造的。”
我道:“是。所以需得开海禁,还得给江南好处。”
“前三年免互市的税务,四到五年加到原来的五成,往后每年加一成。”
“江南如果会算账,自然会愿意用营造战船的银两,来买一个万事无忧。”
“况且,商人重利,但心中也有家国。能为国分忧,博得美名之事,他们想来也不会拒绝。”
赵时衍道:“若是不给他们好处呢?”
我道:“殿下,人们常说,取之于民用之于民,可下官觉得,用之于民,方才能取之于民。”
“商人经商,只要不是不义之财,并没有巧取豪夺的道理,否则,往后谁还愿意行商呢?”
赵时衍轻轻“嗯”了声,似有些惊诧地看着我,眼神中俱是满意,他道,“你既有此良策方略,为何刚刚不说?”
我谨慎道:“此乃国策,下官一个从五品小官当真提出来,又有几个人会认真听认真思量?”
“总归得是个有分量的人说出来,才能叫内阁各部肯沉下心思听一听。”
赵时衍道:“这样的方略并非急智,不是一日两日就能想出来的。”
我点头,道:“摘星楼流民入京那会儿,就有从沿海来的渔民,那时候海禁已有数月,他们生计难以维持,钱粮税负却没有减少,不得离乡背井,流亡京中。下官也是那时才知他们的疾苦,想帮一帮他们。”
“只是要陛下下定决心开海禁,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情。”
“若不是被逼到绝路上,陛下怕是不会让步。”
赵时衍道:“有此良策,或可名垂千古,你当真视名利为浮云,愿将这功劳让与旁人。”
我看向赵时衍,认真道:“下官以为,君子行事,论迹不论心。只要能为天下百姓好,无论青史流芳的人是谁,于下官而言,并无不同。”
“你能这么想,当真是长进不少。”赵时衍又道,“只是你所图乃是升官,若是放弃这次机会,不知道又要等多久。”
我望着赵时衍一笑,道:“塞翁失马焉知非福,下官相信,不久的将来,下官一定能得到自己想要的。”
赵时衍沉声道:“那此事便交给我,我找人去办。”
我起身,朝着赵时衍深深一揖:“下官代沿海百姓谢过殿下。”
37,
不出两日,便有朝臣在朝堂上提出开海禁的建议,此举正合天子心意,遂下旨立刻督办。
户部尚书李元启与我闲话:“卢员外郎,是太子殿下的人?”
我为他递过一杯茶,道:“能与尚书大人为同一个主子效力,是下官的福气。”
李元启看了看手中的茶盏,默了默,一饮而尽,道:“开海禁一事事关重大,你可要好好做。”
此话,便是彻底信我,要对我委以重任了。
他顿了顿,道:“另外,眼下五品郎中有个缺,改日,本官报了吏部,由你顶上。”
“不要叫殿下和本官失望。”
我谢过李元启,悬着的心方才放下,此番这个“投名状”送得倒是值得。
即便太子殿下看重于我,朝堂之内,多几个靠山,总归是没有什么坏处的。
此后数年,我在公事上矜矜业业,上敬长官,下忧黎民,为朝廷做了不少实事,升迁一事虽算不得多快,倒也不算慢。
女学又多开了数间,从女学里走出去的女子,能经商,能论武,也可以科举做官。
倒是崔青青,却在风头正盛之时,辞了官。
她的官运一贯来比我顺畅,不过五年就已经做到了工部右侍郎的位置,是多少女子求而不得的坦途,可她却轻易辞了官。
因为,她嫁人了。嫁的正是摄政王赵奕。
她甚至扬言:“我都要嫁人了,还做什么女官?往后我就是王妃了,靠着摄政王的名号,我能做的事儿,可不比当女官少!”
因着她钦定太子妃的身份,此事闹得很大,到底是驳了天子的颜面,最后,又是靠着王嘉仪,才将此事平息压了下来。
赵时衍对此没有多说什么,只是天子心忧,想要做出补偿,提及为他大选太子妃一事,却被他婉拒了。
街头巷尾不由咂摸出一股子爱而不得的意味来。
我只看人眼色行事,不正面提及此事,倒是带着赵时衍在东西市里头乱逛,多吃了几次好的。权当是我这个做下属的讨好安慰顶头上司了。
而我与崔青青终是走向了截然不同的两条路,年少时的深厚情谊,到此时,也剩不了几分了,她只轻笑地看着我:“卢昭宁,你搞清楚,太子妃这个位子是我自己不要的。往后,你当真做了太子妃,那也是捡我剩下的。”
我只觉得莫名,正色严肃道:“我与殿下是君臣之义,和男女情爱没有半分关系。”
崔青青:“卢昭宁,我不做官了。你满意了?往后的路,卢大人可要小心脚下呀。”
我真是失望至极,她像一个永远无法说动,永远无法共情的木头人,我问她:“朝堂之上,四海之内,八方之中,那么多男子身居高位,你为什么两眼只能看得到我?”
“青青,女子本可以有更广阔的天地的。你为何偏偏要将路子走得这样窄?”
可我知道,我得不到她的回答的。
38,
崔青青嫁人,风光无限。
先是赵奕斥资为她造了一座新的宅院,亭台楼阁,水榭长廊,所费之巨多达三百万两,竟是一州一年的税收。
崔青青做了小娇妻,赵奕也有足三个月未上朝,与崔青青在金屋缠绵。据说他们的目标是三年抱俩,生他十个八个。
再后来,王府里有零零散散的消息传出来,说崔青青整治后宅,但凡模样生得好一些的婢女,她总是想办法赶出府或是磋磨发卖。
直到我娘带人去查封汴河上官员狎妓的游船画舫时,带回来一个小姑娘。
我娘怒气冲冲:“人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,不过是做分内事,给赵奕铺床,被崔青青看见,就说她贱 人勾引自己的男人。竟被她发卖到青楼去了。她是不是疯了?忘了自己也是女人?用这种腌臜手段折磨人,真不是个东西。”
我只问那个小姑娘:“你若想回家,我给你些银子。可你若不想一辈子就这么过了,我送你去女学,往后,靠你自己,来挣一个前程。”
乔若敏直愣愣地就给我跪下了:“大人,我只有寡母一个,我想要保护我娘不被族里的男人欺负。”
“大人,我愿意去女学,闲时我也能为大人做婢女家仆。大人,我定不会叫你失望,也决计不会叫你赔本的!”
我扶她起来,依言帮了她。
崔青青之外,倒是还有个老熟人叫我觉得意外,是张文鸢。
张文鸢亦做了女官,在刑部任职,成了个叫男人都惧怕的酷吏。
她与我在宫道上相遇,只道:“那日,我陪着兰衣在神武门外跪着,你却一身官服,从容不迫地那扇门里走了出来。”
“那时候我就在想,总有一日,我也可以,不需要跪着,只是站着,就能在这宫禁中行走。”
我干涩夸她,道:“张大人,好骨气。”
张文鸢道:“我还有些私房钱,都给你。”
我呆住:“张大人,这是要做什么?”
张文鸢道:“你的女学不是一直在筹款吗?”
“做官这几年,我早就不耐烦那些天天给我使绊子的男人了,以为他们几个凑在一堆说些闲言碎语,我就会怕他们了吗?”
“这天下,不该只是你我,当有更多的女子,都能站着,走完一生。”
无论张文鸢出于何意,我还是收下了她的银两,她或许曾经做错,但她如今说得却对。
这天下的女子,都该站着,将这一生走完。
39,
德化三十一年冬,又大雪。
江南道冻死百姓数万,饿殍遍地,尸横遍野。
朝廷拨下去的赈灾粮却被层层盘剥,最后到灾民手里的,只剩掺了沙砾的米糠。
而贪墨下的赃银,一大半都进了赵奕的私库。
源源不断地消息送到了我手里,我再也按捺不住。
赵时衍却皱眉道:“时机未到,再忍忍。皇叔势大,若想扳倒他,并非一朝一夕。”
我却不这么认为:“殿下,我们能等,尚且是因我们还有一口饭吃,有一件冬衣可穿。可那些百姓呢?如今天寒地冻,他们只能饿死冷死,老弱妇孺,谁能等?”
赵时衍道:“可若不能一击即中,后果怕是满盘皆输。”
我问他:“殿下,下官宦海沉浮,为官十一载,方才走到今日。若这书下官不上,那又该谁来上?是让那些和下官曾经一样的微末小官来做这样的事吗?”
“下官谨小慎微,犹怕行差踏错,可如今,下官是户部侍郎,是人人皆知的卢大人!下官有足够大的声量,能够上达天听。可若下官不能为那些百姓求一个公道,下官这些年,到底所谓何图?”
赵时衍阖了阖目,叹了口气,终是道:“你去吧。”
我在大殿坚硬的砖石上跪下,一心死谏。
大殿内静得厉害,更漏滴下来的声音一下又一下,时光仿佛被刻意拉得漫长。
良久,良久之后,一道细细小小的声音响起来:“臣附议。”
她声音不大,只是殿内实在太静了。
我侧头去看,她跪得很远,殿外的光照进来,有些刺眼。
模模糊糊只是一个瘦弱的身影。
是乔若敏。
今科春闱的探花,如今在翰林院任正七品编修。
在女学里念的书,人前叫我一声卢大人,私下里见我总是红着一张脸叫我老师。
印象里,她话并不多,更多的时候,旁的人嬉笑打闹,她也是闷闷地坐着,仿佛有读不完的书,做不尽的事。
旁人的事,她从来不掺和半分,所图不过是能保护她母亲,安安分分过完一生。
可如今,她跪下来了,“臣附议”三个字,赌上了她为官的仕途,她想要的安稳人生。
煌煌光影下,我仿佛看见了十一年前的自己,那一道身影仿佛和曾经的我交叠在了一起。
她说得没错,她确实没有叫我失望,也没有叫我赔本。
“臣附议。”
张文鸢跪下了。
“臣附议。”
李莞之跪下了。
“臣等附议。”
自我身后,一个又一个女子跪下了。
可她们的跪下,却令千千万万个女子都站了起来,足以立世。
那些细小的嗓音一声又一声终是汇成了巨大的声浪,如同一柄利剑,以其汇聚之力,化为国之利器,插入王朝腐败的疮痍。
十一年前的我乘着光影走到我面前,她笑盈盈地看着我,她说:“卢昭宁,你看,你做到了。”
是的,我做到了。
为天下女子求一条路。
而这一路,又有愈来愈多的女子,与我并肩携手同行,一往无前。
40,
殿外传来刀尖兵戈之声,摄政王赵奕孤注一掷,终是反了。
兵士将大殿重重包围,却自遥远处传来一阵厉喝,一袭红衣策马而来,自包围处破开一个缺口。
是我娘。
她一身戎装,提枪而立,英武不凡。
外祖母领三千精兵日夜奔袭,赶到盛京。
她同我娘一道而来,自马背上抛出一柄枪来给我,我堪堪接住。
外祖母朗声道:“老娘最不耐烦打仗,但也最不怕打仗。”
“若真有什么魑魅魍魉敢动摇我大周之国本,先问问我们祖孙三人的枪,答不答应!”
赵时衍早有埋伏,携禁军而来,两相交锋,血流宫禁。
赵奕见大势已去,弃械伏诛。
一场宫乱,终是消弭于无声。
天子下令彻查,如此各地的奏章如雪片一样传来,官员豪绅兼并土地,百姓被迫出卖良田,最后连生计都难维持。
而江南茶盐道一任三年,贪墨之巨,多达千万两之多,而这之中的半数,又被送往了赵奕的府上。
崔青青其实从未想过,她如今的奢靡人生,究竟是敲骨吸髓了多少百姓才得来的。
摄政王被抄家。
崔青青被人从她那金屋中拖出来时,她发髻凌乱,状如癫狂,大声喊叫道:“我是清河崔氏嫡女!我爹是崔勉!我娘是王氏独女!我还是陛下钦定的太子妃!你们不能抓我!”
她说了那样多,可她那些身份家世里,却从来没有她自己的姓名。
她早已经忘记了,她自己,到底是谁。
她被送去京郊的庄子上服苦役,面对来指教她的叶七娘,她又一次发了疯:“我养尊处优,金尊玉贵,你让我在庄子上纺纱织布?你是不是卢昭宁派来故意折磨我的?”
叶七娘看崔青青像看一个傻子:“你有什么毛病?这世道靠自己本事吃饭,有什么问题?”
“来这庄子上,每顿饭都得靠自己来挣。你几时把这些布匹织好了,几时有饭吃。”
“你若不想织布,想做别的也行。不会我也能教到你会,但你别妄想着偷懒,这里没人会管你从前是哪里来的。”
崔青青完全接受不了,她娇养了这些年,如何肯俯首做事:“你让我做粗活?又脏又累,我不做。”
“我琴棋书画样样精通……不如……你送我去做瘦马吧,去秦楼楚馆伺候男人也行,我不要做这些,我不要!!!”
叶七娘都惊呆了,气不打一处来:“卢大人、林大人她们,努力了这些年,才一点一点把那些吃女子血肉的腌臜之事清除。拼了那样久,才让我们能和那些男子站到一处,能平等地去和他们争一争将来。你有手有脚,分明能靠自己本事吃饭,你居然自甘堕落,要做男人的玩物?!”
叶七娘气得手都抖:“你对得起卢大人,对得起我们。”
“对得起同样身为女子的你自己吗?”
崔青青死在了三日后,她是一根白绫将自己吊死的。
她宁可求死,也不愿意靠自己的本事,堂堂正正地活下去。
可她到死都不会明白的。
她一生坦途,自然不知道,寻常女子若是想站到和男子一样的高处,要花费十倍百倍甚至千倍的力气。
男子觉得稀松平常的起点,却是我们女子渴慕追求的终点。
可纵使再难,一间又一间女学办下去,一代又一代女子传承下去,女子的天地终将广阔。
41,
赵时衍继位后,励精图治,任用贤能,除奸佞, 兴女学, 举科考,改税制, 终是开创了元宁盛世。
我却在此时提出外放青海。
赵时衍不乐意了:“你若要外放,没了女相,朕这朝堂怎么办?”
我笑笑, 道:“有乔若敏,有张文鸢, 还有许许多多从女学里走出来的女官。她们都很好,陛下可以信任她们。”
她们知道自己是如何辛苦不易才能走到今天, 因为她们都曾见过黑暗,所以她们更渴望光明。
她们会成为照亮无数女子的一束光。
会成为天下承平的累累基石。
离别时,我的那些学生们都来送我, 我只嘱咐她们:“都好好干,别叫我失望。”
“为这大周百姓, 为这天下黎民, 莫要忘了,女子, 亦可撑起这江山社稷,这一片海阔天空。”
我仰头去看, 日头高悬,城楼上有明黄衣袍一闪而过。
是赵时衍前来遥遥相送。
我同他们挥挥手,行到马车处,早已有人在那处候着我。
依旧是那年给我送冬衣的小太监, 如今他已是总管了,对着我仍是当年的那副恭敬样子:“卢大人, 陛下让送来的。”
我讶然:“这才开春儿,陛下怎么就送冬衣了?”
总管笑笑。
我亦笑了笑。
赵时衍是了解我的,我在这青海总督的任上,若是办不完自己要办的事儿、要办的人, 是绝对不会回京的。
马车平稳而行,冬衣里侧,仍是放了一封信。
我打开那信封,现在里头翻了翻, 这人做了天子怎么愈发抠了?比我这户部出身的还懂得算计。
当初还知道从东宫的私库里给我摸五十两出来呢,这回是半文钱也没给。
我摇头笑了笑, 打开那信纸,细细去看:
‘我欲为好风,送卿上青云。’
指尖在那信纸上微微摩挲,我望向窗外的景色。
聚在城楼下的人,仍是未曾离去。
马车行远,我望着她们, 身影渐渐连成一线。
我恍然想起那一年,我想要兴办女学,最初的心意:
‘唯愿天下女子不必畏惧人言,而人言也不再令人可畏。’
好风凭借力, 终有一日,她们都能成为翱翔九天的鹰,而非囚于笼中的雀。
她们——
本就是高山。
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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